從來沒有單獨一個人爬高山,這次真的要成行了。去年獨攀不成,心中一直耿耿於懷,直到我看完「阿拉斯加之死」這本書後,心裡又再度燃起一股想要嘗試的慾望。原來上次我的背包裏裝了太多不切實際的理想,而沒有把這件事當成一種生活來看待。

 

啟程當天臨時改變了主意,捨棄騎機車而改搭火車;也許是喜歡坐火車,更可能是要享受在眾目睽睽之下,一個人背著大背包走在街上的那種優越感。走出宜蘭車站後便趕緊找個落腳之處過夜。

 

通常一個男人單獨住宿旅店時,常會被詢問是否需要「特別服務」。晚上我洗完澡躺在床上,好奇地等待著,看看老板娘會不會帶個美女來敲我房門。就這樣過了許久,終於在我耳邊傳來西洋金髮美女的聲音,睜眼一看已是早上六點,原來我的定時收音機正播放著「空中英語教室」,老板娘根本沒理我。於是我草率地下了個結論:在老板娘眼中,登山的人都是正直的,不可侵犯的。


DAY 1


走到宜蘭公路局準備搭車前往思源啞口,一到那裡才發現已有兩支隊伍共約二十人要同行。上車連個位子都沒得坐,我開始擔心這次獨攀的「壯舉」會變成南湖大隊伍五日遊。不過一經詢問,才知道其中一支隊伍是要走南湖西稜,另一支則是到南湖北山逛逛;果真如此,那麼只有第一晚在雲稜山莊較為吵雜了。我說我只有一個人,許多人都以懷疑的口吻問我:「你不怕危險嗎?」我只能聳聳肩說:「嗯還好吧。」

 

車行至思源啞口,天氣好得不能再好了。我下車整裝準備進入七一林道,這條林道已有多處坍方,甚至路基塌陷,無法通行車輛。一個人當然是走得比其它隊伍快。漫步至林道某處突然望見遠方雪山山脈的山頭仍是積雪處處,像是巧克力蛋糕淋上雪白的奶油。我心中興奮莫名,非常期待南湖大山也以這般盛裝來迎接我。約莫在中午時抵達登山口,遇到一對老夫婦也要去圈谷,他們很訝異我要獨自一個人去爬南湖中央尖,很擔心我會餓著,所以硬要塞一顆大饅頭給我,但我覺得累贅而極力婉拒。往後的幾天卻証明著一件事:我一直惦記那顆又白又大的饅頭。如果你看到我每天一成不變的菜單,你就會了解我的意思---早餐:餅乾。午餐:餅乾。晚餐:麥片、泡麵、餅乾。

經過一連串的陡坡,終於在近傍晚時抵達雲稜山莊。為了晚上早點休息不被打擾,我決定在山屋上方的平坦地紮營,讓後至的隊伍住山屋。在晴朗的夜空下紮營總是令人愉悅,下方不遠的山屋傳來陣陣學生青春的嬉笑聲,不禁使我想起大學時代爬山的種種回憶,那是一段令人相當懷念的時光,我的大學生活幾乎就是在登山隊的生活。

 


DAY 2


如果說單身是一種放縱的自由,那麼獨攀更是如此;早上沒有人喊你起床,沒有人催你趕路,一切都隨心所欲。我把頭探出帳篷外張望,藍藍的天空加深了我對此行的信心。塞了幾片餅乾便早早上路。其他人告訴我昨晚那對老夫婦並沒有來到雲稜,我有點擔心是否出了狀況;也許今天晚上真的只有我孤伶伶一個人住在南湖圈谷了。

 

往審馬陣山的路頗為累人,忽然看到右邊遠方山坡下有一山屋,想必是新蓋的審馬陣山屋,有叉路一直延伸過去,但若起大霧恐怕很容易錯過。因為時間尚早,我並不打算住在這個山屋。草原上已可望見南湖大山,壯闊的山容的確相當懾人。南湖大山的北坡由於背向陽光的緣故,果然仍是積雪遍地,我迫不及待地想走到圈谷,深怕頭頂上的驕陽會立刻把積雪給融化了。「太陽啊太陽,你可得留幾片雪讓我拍照。」我心中這麼想著。

 

前方遠處走來六、七個下山的人,高山草原上的相遇倍感親切。一陣寒喧之後緊接著是一連串問句。「一個人?你的膽子好大哦」「你不會害怕嗎?」一路上我已習慣這樣的對話,互道珍重之後便繼續上路(這是我在山上遇到的最後一批人類)。在一個遮陽處吃午餐,又是餅乾,不過每日的午餐多加了一顆香吉士,甜美多汁的果肉讓我有如獲至寶的感覺。突然想到這是此行唯一的蔬果類食物,不免更加珍惜,索性用門牙將厚厚的果皮內壁也咬下來啃食,滋味還真是不錯。

下午一點半氣喘吁吁地站上了北峰,寬廣的南湖圈谷終於呈現在我腳下。實在是太遼闊了,我現在才了解為什麼有人說可以在圈谷踢足球。夾雜著急促的喘息聲,我開始對著南湖大山像瘋子一樣大喊大叫,發洩心中的情緒,我分不清這樣的吶喊是來自於生活、工作或是感情的因素。然後我坐在山頂上凝視前方的美景許久許久,一直到南湖東峰後面的陶塞溪谷飄起雲霧為止。我沿著碎石坡緩慢下至谷底,山屋相當完整而乾淨,而且只有我一個人,然而我仍決定找個平坦之處搭帳篷,享受野營生活的樂趣。山屋後方的小溪水量頗豐。原本只是想洗把臉,後來乾脆脫個精光,猛吸一口氣將整個身體沉入水中;前後不到兩秒鐘,我像蝦子被燙到一樣跳了起來,實在是太冰了。

東峰山頂已是霧氣滿佈,這個景象讓我決定放棄東峰。我並不喜歡搶攻山頭,如果看不到壯麗的美景,那麼攻山頭對我來說就失去了意義。

 

黑夜終於籠罩了四周,昨晚還聽得到同類的聲音,今天可不一樣了。一個人在山上過夜?這是我以前想都不會去想的。我窩在帳篷裏輾轉反側,外頭會不會有什麼動物?或是什麼不乾不淨的東西?我感到有些不安。無論怎麼刻意讓自己放輕鬆,或是故作鎮定,你的泌尿器官最了解你到底有沒有做到。就連起身出帳篷小解,我都得猶豫個半天。我開始後悔來到這個地方。終於憋不住了,我硬著頭皮走出帳篷,或者更貼切一點的說,我緊壓著褲襠走出帳篷,滿天的星星正在寬廣的圈谷上空跳躍著,這時我才發現,我並不孤單啊!夜晚的圈谷實在令我著迷,月光把這裡照映出些許浪漫的氣氛,星星多的數不清,南湖大山黑色的身影好像一個巨人聳立在我身邊,而這一切只有我一個人在此獨享

 


DAY 3


早晨睡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南湖大山的模樣。果然,微弱的晨光把山頭上了金黃色的淡妝,山壁上的白雪更是閃閃發亮。我再度背起重裝往南湖東側鞍部走去,越接近鞍部殘雪就越多,範圍也越大。令人意外的是,到最後竟是有好幾個籃球場面積大的硬雪橫陳在我眼前,我必須小心翼翼的通過以免滑倒,行進速度因此大受影響。一到了鞍部,我才發現這寬廣的鞍部景色不會輸給圈谷,也許是因為處處殘雪點綴的緣故,在寂靜的空氣中呈現出原始而荒涼的景象。

 

在叉路口御下重裝開始攀登南湖大山。同樣是殘雪阻撓我的前進,不過仍是在早上八點多登上標高3742公尺的南湖大山。這裏視野極佳,往西可看盡雪山山脈,往南則可眺望奇萊東稜。我打量著中央尖山東側又長又陡的山溝,那是我明天要打拼的路程,看來想要親近中央尖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最後我不得不將視線從那陡直的碎石坡移開,以免對我的體力失去信心。

 

下山後腰繞一段崩壁便開始進入森林小徑,殘破的南湖池山屋就座落在此人間秘境,這裏給人的感覺就像是童話世界的森林小屋,很可惜一般的旅者不會在此落腳。走出森林後開始攀爬巨石坡,四肢並用地上到南峰叉路口,不到十分鐘即可抵達南峰。接下來是今天的重頭戲,要連續下兩個多小時到中央尖溪;對登山的人來說這樣的路程是對膝蓋的一種折磨。走著走著發覺右手手套滲出鮮紅的血水,原來是剛才被樹枝壓傷所致。我不得不停下來包紮一番,但這個血光之災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,沒想到真的在下午應驗了。

 

大約在兩點多時,我已開始咒罵這又臭又長的下坡路。就在離溪底不到五十公尺的高度上,我一時心急,竟走錯路徑至一絕壁,看看下方仍有路跡便繼續下切。原來這是以前登山者所走錯的路,此時離底下碎石坡還有五、六公尺,我卡在這裏上下不得。在我右手邊兩、三公尺處的樹幹上綁著一件雨衣,我想那位老兄可能是在雨中走錯至此,脫下雨衣綁在樹上以便拉著它縮短「墜落」的距離。我根本無法轉身,手也搆不到那件雨衣,我的雙腳開始發抖,一手緊抓著一小株高山杜鵑。想想這麼晴朗美好的下午茶時間,我卻在這像白癡一樣動也不動的貼在峭壁上。最後實在撐不下去了,腳一軟,手一放,整個人沿著岩壁滑了下去。劇烈撞擊之後我感到一陣暈眩,幸運的是我居然毫髮無傷,原來我是背部朝下墜落,背上的大背包成了最佳的避震器。不過我仍然躺在地上無法動彈,過了好幾分鐘才從驚恐中回過神來。

 

這真是一大挫折,我不停地回想剛才所發生的意外。我很可能因此而摔死,或是斷手斷腳。只要是其中的一項,我就會成為報紙上被某個「專家」譏為經驗不足、一意孤行的登山蠢蛋。也許我該提前結束行程,明天一早就打道回府。一整個下午我都在盤算著明天下山的計畫。


中央尖溪山屋就座落在中尖溪旁高處,看起來相當避風而舒適,我決定依照原定計畫住在這個木屋。晚上就寢時老鼠甚為猖獗,但我只是個過客,也許牠們才是主人,就由牠們去吧。

 

DAY 4


黎明的中央尖溪由於尚未被晨光照射到的緣故,呈現出慵懶詭異的藍色色調。今天的行程只有一個目標單攻中央尖山。沒錯,我不能就這樣放棄,我沒有被嚇到,我的身體仍然完好,唯一要克服的就是恐懼。我開始沿著溪朝上游前進,沿途須不時地渡溪或高繞,最後終於到達我昨天在南湖大山山頂凝視甚久的碎石坡底下。「就是這裏了。」我口中喃喃地唸著,彷彿亞哈船長終於找到白鯨的蹤跡一般。

這裏有點像從中橫登羊頭山的碎石坡,但卻更寬、更長,而且接近鞍部時坡度越來越大。沿途的多處硬雪迫使我繞道通行,行走相當吃力。由於我昨天才從岩壁上摔過,這樣的坡度已對我產生心理障礙,有些路段我甚至是用四肢爬行通過的。爬著爬著突然覺得我比克里斯還可憐,那傢伙只要每天在阿拉斯加張羅吃的東西就可以了,我卻要在這裏拼命往上爬。大約花了四個小時才走到鞍部,再半個小時上到中央尖山。同樣是沒有人和我一起慶祝,寂寞的感覺再度盤踞山頭,久久揮之不去。

 

想到此次旅程已完成大半,心情也放鬆不少,下坡時走得很快,甚至開始在大石頭上跳來跳去。一個不留神,踩在一顆鬆動的石頭上,它給我的回報是讓我四腳朝天安靜下來;我的手肘和腳踝有些輕微挫傷。跌倒常會帶給登山者負面的影響,特別是心理層面上的挫折感。此刻的我正是面有幹色一拐一拐的繼續下碎石坡。

 

如果你踩落一顆滾下山的石頭,對面也傳來相同的落石聲,這是什麼?回音嗎?我好奇地抬頭向音源處望去,赫然發現一隻山羌正快速向前奔跑。一隻壯碩的成羌,是我踢落的石頭驚動了牠。牠的動作相當敏捷但一點也不慌張,顯然牠知道我這孤單愚蠢的人類對牠不會構成威脅。我望著牠越過一大片崩壁,然後消失在灌木叢裏。這個突如其來的「表演」使我的心情又好了起來。

 

今天晚上是我在山裏的最後一夜,感謝老天爺的幫忙,每天都給我好天氣。

 


DAY 5


我必須承認,即使我喜歡在山裏面混,但每次到了最後一天,總是很期盼早點回到熟悉的城市;一直到兩腳踩上柏油路,才又懷念起在山裏的生活。人都是這樣的矛盾嗎?

 

一大早我就吃完早餐、打包完畢,安靜地坐在山屋裏等天亮,就像一匹蓄勢待發的賽馬等著匣門大開。這回沿著中央尖溪而下。感謝前人堆石為記,途中須時時把眼睛放亮找尋溪床上的小石堆,否則必耽誤不少時間。約兩個小時後終於離開美麗的中央尖溪朝北陡上,森林中遍地是二葉松落葉,陽光從扶疏的樹葉中灑下,與寂靜的空氣交織在一起。

 

早上十一點抵達南湖溪山屋,溪水棒極了!為了不想讓鞋子進水,我脫下登山鞋對綁後掛在脖子上,捲起褲管,背著大背包打赤腳渡過南湖溪。頭頂的烈陽曬得人昏昏欲睡,但當冰涼的溪水淹過膝蓋時,自己竟被這兩極化的感官刺激逗弄的笑了起來;我的樣子一定很滑稽,只可惜沒有人能幫我拍張照片。從南湖溪上木杆鞍部必須在一條潮溼的山溝裏前進,這個地方跟前幾天所走過的景致大異其趣;溼氣、蚊蟲、厥類植物遍佈,似乎佔據了這條山溝。我不喜歡這裏,但是木杆鞍部就在上方四百公尺處,這是我願意繼續攀爬的唯一理由。

 

我無法忘記當我抵達木杆鞍部時是多麼的興奮,這表示我幾乎已走完全程,寂寞孤獨的日子即將要結束了。我拼命的趕路,希望能在天黑之前踢到中橫公路。下午六點整,我把背包丟在地上,四肢大開地倒在公路旁,我終於走成了!望著泛黃的天空,心中真是五味雜陳,幾天以來的辛苦都在此時像天上的浮雲一樣,飄的好遠好遠。我好想喝一口啤酒。

 

到南山村攔了輛車,一位李先生開著輪胎加寬型的手排CAMRY正好要去宜蘭。雖然車內載滿了放麵包的架子,豪爽的他仍是盡力挪出位子讓我和背包塞進前座裏。他的車速之快,幾乎每個轉彎輪胎都會吱吱嗄響,但他仍談笑自若的和我聊天。「幹×娘,你好大膽!敢一個人在山上過五天?你真的不要命了。」我苦笑著,順便偷偷看一眼時速錶。老天!他竟然可以在這漆黑的山路開到一百一十公里!也許查覺到我有些緊張,他開始向我解釋這條路他幾乎每天開,總共出過五次車禍,已經很熟了,安啦。我聽了以後不自覺地把胸前的背包抱得更緊,我想獨攀和開車比起來,也許前者更為安全些。

 

一路上我的思緒常被車輪的尖叫聲給打斷,但腦海裡仍想著一些事情。為什麼一個人來這裏爬山?出發之前我就想得很清楚,走完南湖中央尖不會對我的生活有什麼改變;現在走完全程了,我仍然堅持原先的想法。我只是心中有一股狂熱想去完成一件事,並且信任自己有足夠的實力;不須要蓋上冠冕堂皇的理想,不須要帶上英雄式的色彩,只是很單純的給自己一個挑戰。至少,我克服了一個人在黑夜中的恐懼,克服了寂寞的感覺,克服了沒有夥伴在旁的挫折,這也算是此行的一些收穫吧。

 

車子逐漸駛入宜蘭市區,身旁的賽車手也把油門放慢了下來。我已經準備就緒,即將再度跳進紛擾的城市生活。再見了,南湖中央尖。

 

擷取自網路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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